藏蓝走海

举杯邀明月。

清明:猝然阖目




亲爱的旅人,你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

就此告别吧,水上的列车就快要到站。(1)



夜色渐沉,雪花凄迷。


老式收音机扯着沙哑的嗓子唱着京剧,细腻的艾草香缭绕飘摇,红烛的焰火在风雪中颤抖。


男孩挽起一截过长的裤管,手里托着一炷香,恭恭敬敬地趴跪下去,磕头,然后起身。


男孩虽然是第一次参与,但已经很清楚该怎么做了。他利落地将一方白布扎在头顶,就听见里屋传来的命令,然后随着周围和他一样打扮的人一起,端端正正地跪伏在雪地里。


雪冰冷得要命,这小小的院落中雪不再是雪,而是污浊,被踩踏过多次以后化进地面的每一条缝隙,透过白麻裤刺进膝盖。男孩膝盖上有一块淤青,现在仿佛要被整个冻掉一样剧痛起来。


他和其他人一起站起来,目送队伍长龙似的游出大门,游进一片茫茫雪色中。然后握着艾香,不紧不慢地跟上去。


晚冬的雪下得格外热烈,寒芒闪烁的外表下其实是一触即化的脆弱。大雪像某种饿极的猛兽一样疯狂地扑在人的脸上,颈上,额头上,头顶白麻的褶皱里,迅速积起层层叠叠的冰晶,少数则透过布料濡湿发顶,凉气直直贯过胸膛。


男孩随游魂似的队伍向前走。半空的电线上堆满积雪,颤颤巍巍地晃动着,突然“啪嗒”一下砸到地面,不多时便与雪地混为一谈。


“我们终将难分难舍,像水溶于水中。”(2)


男孩突然想到这句话,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。他抬起低了许久有些晕的头,环顾四周,只见大地雪白,天空深不见底。路旁树木高高的枝丫像魔术师的手杖一样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,明亮的路灯打在雪地上,洒下一圈冰冷的光晕。


冬末气温不低,猖狂的雪花坠落地面,不多时便被一双双形式各异姿态不一的鞋踏成灰泥,融化的雪水争先恐后地渗入,平整的雪面变的坑坑洼洼。


男孩并没有料到这场仿佛冬天卷土重来的大雪,布面的鞋里很快进了水,发出“嗒嗒”的水声。冷气从脚心直蹿上脊梁,漫过天灵盖。


一圈,两圈,三圈。


停步,拜伏,前进。


膝盖已经麻木到失去痛感,鞋袜都被浸湿。男孩自觉地放弃挣扎,落脚不再小心翼翼,打开步子无知无觉地向前。


不远的山壑盖满厚实的白,辉煌得像宫殿。侧壁冒出来的植物的枯枝败叶,就像宫殿下深埋的尸骨。那是战败者的遗迹,胜利者用这血腥的战利品为砖石,落成圣殿。


最高处有一间灵台样的亭阁,小臂粗的麻绳松松地搭在梁上,竟硬生生坠出几分难得鲜活的灵气来。


白幡被烘着了,四散飘飞的碎屑上裹着火焰,在半空打着旋儿翩然悠远,无数金红的蝶像是谁难得充实一趟的生命一样,烧到天上,远远不见了踪影。


男孩脑子里又莫名冒出俩字:飞升。



“人都是这样,不知道哪天就挂了,所以才要惜命的。不然你以为脊梁骨哪来的?就是因为有的人根本不是惜命那么简单,更惜自尊!”


看门老大爷叼了根烟,吞云吐雾道。


“……”男孩没搭话,他听得出来什么是调侃什么是正经话。


大爷见他呆呆地没反应,索性把快抽到底的劣质烟一扔,大着嗓门又吼了一句:“小子我告诉你,人可以吃的像猪一样,但绝对不能活得像猪一样!”


“……猪智商不低。”


“我管你!反正人就是不能照着猪活!”



男孩一觉睡到天亮,感觉浑身酸痛,但还是硬撑着爬起来,踱到门外。


那句话叫什么来着,雾凇沆砀……


反正就是很美很不可思议很鬼斧神工中带了阴沉的寂寥。男孩这么理解。


晌午他到的时候,老天爷又阴森森地往下头倒雪,天暗得倒像是傍晚。路边已经停了几辆看上去脆弱不堪的三轮,远远望去竟然有些滑稽。


院子里那几张圆桌上,周围的板凳上全是雪,一排人在房檐底下捧着饭盒,吵闹不休。


又来了。男孩面无表情地想。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笼罩过来,沉闷却格外嘹亮的嚎啕如约而至,刺进每个人的耳朵,刺进天空,久久回荡不散。


餐盒里腾起的雾气挡住男孩的双眼,那声音笔直地钻到他心尖,像是把什么东西削掉一块儿,切口干净平整,甚至没来得及见红就被寒冷冻住了。


男孩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,张嘴往肚子里塞东西就像被动刑,呕吐感惹得胃不断抽搐。


原来活着和死去都是一样的平常。





注:

(1)出自周深《亲爱的旅人啊》

(2)出自柴静《看见》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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